初月溶痕

希望你幸福

神恩

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在神诞生前的世界一定是黑沉沉的,那样的世界怎样才看得清呢?奥黛丽说:要有神!于是有了神。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没有人敢于怀疑神的存在,连奥黛丽小姐都信奉着神,祂便不会是莫须有的,人人都相信,末日将近,祂会带人们登上方舟,而奥黛丽·霍尔是可以心想事成的神奇信徒。

一日,神奇信徒坐在梳妆台前摩拳擦掌,面前摊开一本古籍,魔镜占卜第一步:切记心诚则灵。她按照自己的审美布置仪式,虔诚闭眼,掌心紧贴镜面,低声念:魔镜魔镜,神明神明……我祈求您的注视!末了心中从一默数到十,再从十默数到一。十个数字被翻来覆去二十遍,茫茫然地睁开眼,果然一无所获。她本来没有一次就成功的预期,也不失望,开始收拾起东西。刹那间,故事里需要这样的转折——呼的一声!镜面漾起诸多灰色漩涡,发出呼啸风声,戏剧冲突堂堂登场。奥黛丽大吃一惊,想把手按回去,一瞬间又有些胆怯,手忙脚乱,用那只手对镜面挥了挥,权当打招呼。

镜子里已经浮出一道端坐在上的身影,周身灰雾缭绕,只能看出是位年轻男子,但奥黛丽知道这算不了什么,女人、孩童或不可名状之物,对于隐秘存在而言,在不同人面前展露不同形貌可谓易如反掌。我该说什么,用鲁恩语还是古赫密斯语?可后者我还没完全掌握啊!不能用蹩脚的语言沟通,这太不尊重了。呼,奥黛丽,冷静一下,想想有什么是可以无障碍传达的……对,肢体语言!她僵硬地比出一个爱心。

那边低低笑了一声。

奥黛丽,你犯什么傻!神明会不理解区区凡人之意吗?她讪讪地坐好,挺直腰身,双手搭在双膝上,眼神仍然不住逡巡。神明姿态轻松地单手撑脸,指尖敲敲把手,笃笃,用流利的鲁恩语道:你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奥黛丽把背挺得更直,像等待检阅,态度和周明瑞接待客户很有异曲同工之妙: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对方轻车熟路,类似于RPG游戏被困在time loop里麻木应对上万遍的可怜主角:你可以称呼我为“愚者”。当然,演了好几年的神棍,不产生点惯性都是不正常的,现在他舌头一弹出预定质量喉咙就会飞出旧台词,仿佛路边的摇摇车,小朋友你好呀,请投币一元。如果每个祈祷的人都得给他扔钱,赚得他盆满钵满,那连大半夜扰民的行径也能勉强原谅。可惜没有。开玩笑!他不要面子的吗?他也不可能真的开设此项业务。

奥黛丽心跳飞快:愚者先生,您是神明么?(我不是有意亵渎您!)

神明已留下避重就轻装神弄鬼的后遗症:呵呵,我目前正在沉睡,回复你的只是一缕意识。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剩下的看你悟性。

原来如此,是沉睡的神明……奥黛丽很上道。(休眠火山?会从里面冒出灰雾?这猜测和猜测对象都恐怖如斯。)她觉得自己太不尊重对方,心虚地打住念头,自言自语:我听说只有神眷者有此待遇,天哪!我想跳舞。

愚者先生问:你会跳舞?

奥黛丽像是被点名的好学生,紧张地:是!

愚者先生也自言自语: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全姿势精通,从来不会踩到对方的脚……奥黛丽只听得皮毛,立即肃然起敬,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神明先生。接着,她又听到愚者先生似乎带笑的声音:这很好。当然,奥黛丽的听力一向很好,感官比受过吻的洗礼的花朵更加敏锐,只是出于惶恐,她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抓住这些笑意。流露情绪是上位者的大忌,即便如此,也不能由凡人擅自揣测。

没等自封的新晋神眷者琢磨出此道神旨背后的深意,神就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语气仿佛宣布一场聚会的结束。奥黛丽:啊……是!灰雾往外翻涌一寸,短暂地淹没了梳妆台,又层层退去,镜面恢复原样,看上去只是做了个梦。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下次是否可以继续打扰愚者先生……奥黛丽呆了一秒,张了张嘴,余光发现桌上因为糖分超标而放在一旁的甜牛奶已经和灰雾一起无影无踪。过了三秒,她忍不住哼起自编的小曲。再再再过三秒,她嘴角上翘,仗着连苏茜都在房间门外,变本加厉地跳起舞来。足尖敲击地面,一二一,踢踏踢。古籍被方才的风吹到下一面:第二步:警惕邪神。

奥黛丽看见了,她心情很好地合上它。


会如此积极回应祷告的隐秘存在有十成可能是邪神,只是对于一个压根没有正神的世界来说,邪也无从谈起。奥黛丽知道了邪神也很正直很亲民,一定不承认但可爱地嗜甜(“一杯甜冰茶,五分冰七分糖”)且会排队且很有礼貌(“谢谢。”);心地善良:可见一定会无奈笑着收起信徒拿过期精油献祭的破烂而绝不动怒,也会在买迪西馅饼被人踩了一脚时温和地颔首;一定会是某和平主义俱乐部的会员,也会让咬烂他人裤脚的猫慷慨蒙受福泽。如此心地善良。奥黛丽被自己的脑补感动了。为此她开始了犹豫不决,脑袋里飞出两个小人。

小天使奥黛丽的光环刚充满电,亮得生机勃勃、万物复苏:愚者先生不会害我!呃,他万一存心害我第一次就能出手了,我也没办法嘛……正方观点发表完毕,她谨慎地注视对方,生怕被血红三叉戟戳个正着。

小恶魔奥黛丽摇摇桃心尾巴:同意!

就这样,一场战争还没开打就结束了,两个小人化干戈为玉帛,在气氛组放的硝烟里“砰!”地消失不见。是的,他有可能不怀好意。他有可能害我。他可能在通过往后的见面积攒能量,置我于不利境地。见面的主动权掌握在我手里,我知道怎样做最安全。我当然知道。但是,一个会在贵族舞会之外的地方、在第一次见面就提起跳舞的人,不会是一个坏人,神明亦然。更何况,神明先生收下了她献祭的甜牛奶。奥黛丽不清楚自己如何找到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愚者与从未听闻的甜冰茶之间的联系,但这不影响她对两者都产生了亲切之感,冥冥之中似曾相识。她轻快地闭眼祈祷,双手合十:赞美愚者先生!虽然往后可能存在的频繁打扰一点也不淑女,但愚者先生会原谅我的——我的意思是请原谅我!——说起来,不知道愚者先生在干什么呢?神明需要吃饭吗,神明会吃饭吗?我是否需要多准备一些美食来取悦神?总觉得他的一切都让人妄图探究,真是大不敬的想法……像是被另一个灵魂催促着去靠近对方一样,但她不讨厌这种冲动。她喜欢变数。小恶魔扬起血红三叉戟:同意!

另一头的愚者先生坐在青铜专座上,切换思想者皮肤,正在一边严肃地喝牛奶一边哲学人生:怎么还有if线要打?后顶着嘴角一圈牛奶胡子处理祷告去了,问题搁置。

第二次占卜前她:特意准备了一面漂亮小巧的银镜以示虔诚,还按照个人手癖镶嵌了大堆钻石,以至于放在灯下时被刺痛了眼睛,这是富贵的代价。这不要紧。奥黛丽还用金色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好中和一片噼里啪啦的珠光宝色。镜面开始扭曲,奥黛丽猜到这布局会让愚者先生头顶蝴蝶结地吉祥物一般地出现,立即倏然一惊,寒毛直竖,乃至魂飞魄散:等——等!你怎么敢用这么俗气的凡物染指神明,这是渎神!(愚者:还有这事?)他会不会因此动怒降下神罚啊……(愚者:其实挺合我口味的,可以抠下来吗)(这话当然是想想就好)可她现在也不可能当着愚者先生的面真的把它们抠下来,于是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语气比上一次柔和三倍,心虚地:我祈求您的注视。好在有惊无险,愚者先生还是顶着蝴蝶结出现,又在奥黛丽微妙的注视中离去了。

第三次:她仔细检查一遍仪容仪表,搭配心仪的饰品,并将镜子连同钻石们一起不断擦拭,直到一百个斜面里折射出一百个奥黛丽。女仆安妮打扫卫生,探头看眼:小姐,您要出门吗?今天打扮得真是漂亮,那些赴约的恋人们也不及您十分之一呢。奥黛丽训练有素,让脸庞飞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心中默念:约会?不,这太冒犯了。她收敛心思,关好门,在镜子四周放上香薰、水晶,应愚者先生随口一提备好的美食,等等等等。然后她想了想,又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还带着人造露珠的深眠花,郑重其事地放在一起,这也许能让气氛更加宁静、圣洁。这一桌的价格直逼愚者先生之前一年开销。

(愚者:总觉得话费变贵了。)

四:她熟练地布置仪式,整个人:沉着、冷静、温和、有礼,大有长进,但始终自主渎神且难以悔过。神不在乎。魔镜已俨然成为大小姐的即时通信软件。通常她诉说一些少女的烦恼,这样那样的东西真难学,梦到苏茜口吐人言立即吓醒,父亲和哥哥讨论着混乱的政府结构,云云。愚者先生从来没有因为这些琐事感到冒犯,相反,他十分耐心地听完了,偶尔还会给出建议,“可以建立这样一种公务员制度……”,奥黛丽就大为惊叹:您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辈,赞美愚者先生!有时间的时候她也会想:对方的话音听着懒洋洋的,好像窝在座位中,刚刚睡醒。她觉得这猜测太无礼了。

小天使尖叫:奥黛丽,你这是在渎神!被小恶魔一叉拍翻。

公平地说,她会做出如上种种毫不矜持的举动,愚者本尊需承担百分之八十的责任。镜子里的愚者——或者说克莱恩——主意识正在沉睡中抵御常驻BOSS天尊的侵蚀,分出许多条灵之虫,在源堡上维持“愚者”这一体系的通常运转。这批灵之虫分为三批,一批工作,一批跑腿(休假),一批备用(也就是休假的另一种拼法。克莱恩:你知道茴有多少种写法么?另一克莱恩:禁止烂梗。),灰雾规律地缭绕,以一次旋转为一个轮换周期。其中,工作虫员主要忙于批改公文和回应祈祷,快递虫员负责微服私访,给教会帮个忙啦、降临到自己的历史投影上啦,保证克莱恩·莫雷蒂本体的暂时消失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过大的影响。相比于维护世界和平来说,对克莱恩而言,这些工作的确算是休假。而备用的一批需要四处增援。由此看来,这并不是可以轻松地活着的时候。

某日,一只灵之虫汇报工作:这是翻新的教堂,这是告解室,这是浮雕,这是正义小姐。

值班的灵之虫还没那么脱线,传阅一番,惊呼:正义小姐!(为什么是正义小姐?)接着就疑惑:我不是设过特别关注吗,怎么没有提示音?

它响应祈祷,探进半个身子看了一圈。

一堆灵之虫在他身后或身上惊呼:我去,异世界的正义小姐!(呃,为什么是异世界?)

总之,异世界就这样出现了。这是一个没有非凡能力的世界,没有观众,也没有塔罗会,魔镜占卜和笔仙之类的怪谈并无二致,经过“咚嚓砰咔”之类的意外,只是一般通过贵族少女的奥黛丽和诡秘之主预备役“就这样”搭上了线。正是如此。灵之虫召开紧急会议。布尔什维克万岁,群众纷纷响应,仿佛起义,每只虫都想和正义小姐说说话。如果换成阿蒙,想必已经聚众斗殴死掉二十个分身有余——想到这个的灵之虫抖了一下,它是序列3,记忆以神弃之地甜蜜黄金游为主,因此逢蒙必寒——但它们、他们,说到底都是克莱恩,而克莱恩是“心地善良”的愚者先生,和自己吵不起来。最后灵之虫按照排班表成功协商。

接到奥黛丽第二次来电的灵之虫正遵循生物钟准备犯困,值夜班的途中,恰好和她连上了线。对此他深感不易,感慨地说:好久没有和人聊天了。潜台词:关爱空巢老人。参透他言下之意的奥黛丽受宠若惊,场面从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单向通话,为了鼓励正义小姐,克莱恩还在一次畅聊世界局势,表达了希望世界和平的心愿后掏出一张略丑的纸人,手腕一抖,给了个天使之拥。他声音低沉、故弄玄虚地说:这是对你品格的嘉奖。又想:不,这其实是会员福利。

正义小姐想:愚者先生果然是和平主义俱乐部的会员!

在成为观众之前,奥黛丽只是个涉世未深的贵族小姐,异世界的她更是把这种轻快的特质发扬得淋漓尽致。可能是怀着为神明增添几份厕所读物的心思,她一度绞尽脑汁搜刮身边的人类见闻,甚至拿自己开刀。提到礼仪老师教她如何优雅地晕倒时——这是在公共场合摆脱某些麻烦的好办法,克莱恩便想起第二次塔罗会,不由笑了一声。

奥黛丽壮起胆子,试探着问:您是想到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了吗?

神明之意不可随意揣摩,但奥黛丽身处唯物世界,在敬畏之外,更多将对方视为一位慈悲而宽容的长者。

克莱恩笑着说:想起一位朋友。奥黛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愈发好奇,但猜愚者先生不打算揭晓谜底,只能在心里想:那位朋友和我很像吗?……唔,这就有些不自量力了,还好愚者先生听不到。殊不知愚者先生正想到那个拎起裙摆行礼说着“下午好”的少女,小小的主人公,她们都是想要跳舞,永远雀跃,始终使奇怪之物宾至如归的奥黛丽。

奥黛丽幻想着一切幻想,她向往神秘、未知与冒险,向往与命运牵手,觉得自己能靠纯洁的水晶之心找到那个兔子洞。现在她愿意立即吻一遍父母的额头,和大狗苏茜一起,提起行李,走向远方,这是因为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远方真正的模样。美丽的因果律!让她联通了愚者先生,她以为这是她的命运呢,实际上,在一个井然有序的光明世界中,愚者只会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插曲。星星在夜空中从这边滚向那边,又从那边滚向这边,这已是神许诺的光明世界。双方都为此心满意足。伟大的愚者先生!

幸好她不知道,伟大的愚者先生有时刚结束连轴转,大概还是半神阶段,精力不足,正在一边听奥黛丽说话一边小鸡啄米式点头,形似上课犯困,否则一定会大跌眼镜,信仰遭到撼动。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托魔术师小姐的福,愚者先生在虚张声势方面有丰富经验且天赋一流,不仅能让灰雾中的身影屹立不倒,还能在关键时刻捕捉关键词,触发回复机制,让整个“愚者”看上去更像活的,奥黛丽:苏茜今日如何如何……克莱恩清醒地想:一条猎犬450镑……又睡了。奥黛丽:……真是危险!灵性直觉报警,他分外冷静地回顾了一下前情提要:踩到裙摆差点滑倒,真是危险!警报解除,克莱恩又睡了。

这种会动摇异世界的锚的行为多不胜数,克莱恩仗着灰雾打码技术先进,一次都没有改过。这是他的医生,他的信徒,他的朋友。哪怕现在还得靠自己这位得了精神病后更精神的患者充当人生导师,但没有关系,他是那样信任着正义,一如正义热切地深爱着他。困境或者难堪,一些小小的疲惫,事到如今,这不再是非掩盖不可的事情。而他尚显稚嫩的心理医生或许犹在深眠花的幽香中酣睡,不见一丝对未来的忧虑。

在那个世界,相信神明的威能,不要相信祂们的仁慈,只是一个都市传说。因此,奥黛丽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这个秘密,她可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其捧在掌心,眯起眼睛如欣赏一只落在窗沿的鸟,又微笑着轻轻拢住,让它只能从指缝里泄出几束昏黄的光亮。她和愚者先生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通过那面精致的镜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听彼此轻声诉说。雨从天空生长入大地,雾是一场溶解的灰雪,基本如此,言语被付诸后便化作琥珀似的热流,落回每一朵云里,不同世界的奇象在这里只会和无害的下午茶搭配在一起,而不会具备任何应有的风险。这比梦境中的探险奇妙多了!真的,那神秘的灰雾,在奥黛丽翡翠般的眼前,竟然也变得温顺了。怎么会存在一个不必醒来的甜梦呢?

他们开始谈论愚者先生的那位朋友了。奥黛丽听着他颇为怀念的轻笑和呢喃,如同盘踞于珠宝上的巨龙,一片一片,认真拼凑出一个形象,以为这就是能打开最终宝物的钥匙:美丽大方,善良博爱,柔软中藏有坚韧的决心,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宁愿割舍一些东西,她的真心会叫所有有幸看到的人都为之惊叹,甚至难以动弹。奥黛丽难掩艳羡地感叹:她真厉害啊。克莱恩的笑意更深:嗯,她是一名守护者。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向往着那样的人。某种冲动涌上心头,让她的感受忽然变得五味杂陈,她迫切地想更深地了解“她”究竟是谁,更想知道什么能让他快乐,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无需担忧任何事情地、轻松地微笑。许多话语在舌尖上跳跃。奥黛丽将它们含在舌下,挑选着,轻声地问:她很年轻吗?

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啊,这让她更加了不起了。奥黛丽微笑着说,那么,您也很年轻,是吗?实际上,这是陈述语气。

愚者先生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是啊,我也很年轻。


这样的时刻并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奥黛丽拥有一面镜子,内置独立职场男性愚者先生一位,不能等量代换为她无限期地拥有了后者。她不知道另有一个世界里的末日预言将会成真,那不是怪谈和占卜,而是一件必将降临的事物,届时洪水吞没方舟,神自身难保。愚者先生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朦胧中如一棺木伫立,所以奥黛丽也放轻、放低了声音,仿佛害怕惊醒某个假象,学着用耳朵去识别他,用沉默去触碰他,试图据此判断愚者先生的状态。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也许是她擅长的事情。只需要闭上眼睛,全世界都会跟着安静下来。翻开生命之书,踩上一块饱满的果肉。闪闪发光的黑樱桃、条状的铺陈开来的阳光和吐露大片绯红的花苞,各自拥有独一无二的声音,流入金黄的静脉,光泽柔软,如同脚下的天鹅绒。世界的回音随之眷顾了奥黛丽,在她体内留下摇曳的阴影,仿佛走过一列琴键,边界之处,正有更多的声音蜂拥而至。她曾在更小的时候赤身裸体地走进浴室,自我观察,体态尚还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随即在她耳边响起的是自己蓬勃的心跳声。这种天赋开始崭露头角,从此她可以听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她愿意,一切都会心想事成。老人的身体空空荡荡,少年少女翻涌出急促的浪潮,自己在地上用鞋跟敲出高音,所有声音都会在她浸淫于黑暗中时浮出水面,只要有一丝火光,譬如灵感和命运的本质,就能点燃这已弥漫在空气中万分甜美的预兆,让答案在缄默中成形。或许有什么要发生了——奥黛丽睁开眼睛,指尖触碰到镜面上漾起的灰色漩涡。她屏息凝神地准备检验成果,在像以往那样,张开嘴,送出连贯的气流,使几个单词短促又活泼地绽放,喊出愚者先生之前,侧耳倾听这一片黑暗。

落下来的只有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呼……吸,呼气,吸气,小节连缀,毫无新意,仿佛一句陈旧的证言。房间里除了她之外并无活物。她很耐心,又等待了一会儿,轻轻呼吸了一千次:一片死寂。

愚者先生是没有声音的存在。奥黛丽有些泄气。

过了若干个一千次呼吸,愚者先生仍然响应,但奥黛丽依旧觉得那沉默同样是疲惫的别名。她无法点破,于是连疲惫本身都散发出秘密的气息。她也有过努力,曾经旁敲侧击一番,只得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愚者先生总是在笑!哪怕有的事情并不值得发笑,这时的笑声只能暗喻无花果叶。奥黛丽难得感到了焦急与无助,然而,就连愚者先生都为此暴露出了难以遮掩的疲态,甚至选择以此来面对她,那么她一介凡人又能做什么?她甚至不能想象有什么足以难住神明,这些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眼界,她最熟悉的事情是和平与礼仪,最大的烦恼是死缠烂打的追求者,适合挑选一件永不重样的衣装,跳舞、转圈,踩住每一个节拍,裙摆蹁跹。走在花园中,经过令人目眩神迷的彩色玻璃,正如走入一个肥皂泡,过于炽热的白光使繁芜的花草昏昏欲睡,因而失明一瞬,做起丰沛的白日梦。甜蜜的幻觉则垂在银丝流苏上不住摇晃,等待下一次的盛开。即便如此,奥黛丽还是为自己握拳打气,告诉自己: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至少,应该帮帮他!真的开口后,她却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了:……请问,愚者先生,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末日将近,坐在冰冷的青铜座位上,偶尔也会在环绕的祈祷声中幻视一个电脑屏幕,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在办公室里坐到深夜十点。源堡里没有昼夜之分,所以奥黛丽也不可能听到敲键盘声,主动帮忙分忧。如果愚者真是邪神,此刻已经顺杆子开爬剥下灵魂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幸而克莱恩早给自己划定了职权,兼职邪神的同时,也全职做她的好朋友。奥黛丽敏锐地察觉到耳畔的沉默变了,似乎透明起来,像一片玻璃。玻璃之下传来一个轻缓的声音,掺杂几分笑意:这样就很好。

这样?

这样……幸福地活下去。

奥黛丽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使第二片玻璃降临了。

克莱恩继续用随时碎掉的声音向SVIP用户打假条:出于一些原因,之后,我的意识将会沉睡一段时间,时间长短、苏醒与否,皆是不定数。说着,他抽出一张手艺明显增强的纸人,抖了一下。

奥黛丽懵懵懂懂,接收了神迹:所以,这是您……她发现发声这件事情变得困难了,一时哽住,赐予我的最后一次祝福吗?

不。克莱恩笑了笑,这是朋友间的一个拥抱。说着又悄悄掏出一张标记了颜文字的纸人,象征自己。

他想的是:会员日,买一赠一啦。不承认这其实是强买强卖。唉,太冲动了!一点都不礼貌。其他灵之虫叽叽咕咕地抱怨。

奥黛丽在一片白光中被拥抱了两次,胸腔里突然有什么膨胀、发酵,变得软绵绵、热乎乎的,这让她立刻罔顾了礼节,叫出声来:愚者先生!您、您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呢?请告诉我吧!脱口而出后她才略显惊慌地捂住嘴。失态了!可她怎么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呢?

……如果身处在我脚下的世界中,他是否就不会如此疲惫?

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儿。奥黛丽连忙补救:抱歉,那您可以……和我聊聊您的那个朋友吗?对这个朋友,她似乎察觉了什么,但不敢完全察觉,所以想要知道更多。不……更失礼了。她为此懊悔起来,不由得对自己不满地鼓鼓腮帮子。她想再说点什么,抿了抿嘴。但是,请让我再了解他一点吧,神啊。

她……愚者先生低沉地开口了,她为我提供了很多帮助,在我精神状况极其糟糕的时候……灰雾之上,他们曾经背隔一板,对彼此真正的神态一无所知,却仍然睁大眼睛,从未那么近地靠近过对方;在夏日,自他从炫目的焰火中现身开始,她就提前拉上了深色窗帘,使房间的阴影也显出某种神秘的戏剧性。油画细腻的肌理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化作流体,于黄铜的镶边外明亮无比、摇摇欲坠,在那个时候他回过头去,看到她脸上无比柔软的笑意。即便如此,这比诗篇更纯粹的时光,也只存在于长句间的一次停顿,如果敲落无数粉饰太平的釉彩,就会逐渐暴露出发霉的灰泥和真相残忍的容颜。这个时代,是以刻痕与裂隙写就的。要想看清这创口,就必然要追溯到生命最疼痛的地方,因而无人愿意撕开它们,甚至称其就散发着安息日的气息。有时,人们妄图诘问命运,却不知道勇者正是那个在虚无的长河中挣扎的濒死者。真正的命运身着丧服,永远冷眼旁观着下一出千篇一律的戏剧。

这是一个,所有的人都会失去重要的人的国度……奥黛丽心说。忽然间,她感到自己站在命运身后了。她无法得知那些沉落的、渺小的沙砾心中所想,更不知道他们将跌向何方。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视角,纵然叫她惊慌,却似乎推着她,触碰到了真相的衣角。

愚者先生的朋友决和她不一样,她一定穿行于黑色的叹息中,却不因此施舍,也不对其怜悯,而是走向空白的边缘,走向那么多的苦难、哭喊和溺水的求助,最后终于坐进他命运的阴影中,近到足以看清他眼睫下颤动的阴影。

美丽、温和、博爱,令人信任的“她”。强大的她。一种不能被命名的激情让空气振荡不已,奥黛丽犹豫片刻,像是受着驱使一般,发出了声音:愚者先生,恕我冒犯……您的朋友……是喜欢着您的吗?这一句同样是陈述语气,她在此刻看上去和那个摘下了宝石的奥黛丽似乎没有区别了。

显然,奥黛丽真的在渎神,没有哪个虔诚的信徒会贸然询问主的感情状况,不过神很习惯。他现在落入了另一个困境。喜欢——喜欢?在末日即将来临的关键节点,忽然有人点破这灰色的暧昧,这时来一阵风,他会连同自己努力模拟的人体机能一起,被吹得七零八落。在他作为“世界”的时候,他穿过炎夏和树荫,穿过走廊,穿过蕾丝窗纱与金边壁纸,和她面对面地坐下。镂空银桌上摆放着精心准备的下午茶,金黄的杏肉鲜美无比,当果香混着绵密的奶油在口腔中扩散出亲吻般的触感时,她脸颊微红,手指搭在唇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因甜点半眯起双眼的样子。在她的诊断下,他很少在熟人面前使用小丑能力。世界先生……您感觉如何?她的声音简直溢满了阳光。他故作不在意地微微颔首:不错。寂静无风的房间闻起来有水的味道。那么,喜欢?那是喜欢吗?那是爱吗?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否了解这件事情,对于世界的支柱,需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忘掉什么也很正常,但是——总而言之,所有的灵之虫都发生了一些异变,一部分的手将一部分组成的黑袍拉下来,盖住了最后一部分的脸庞。灵之虫变得通红。克莱恩混乱地想:喜欢——是这样吗——喜欢?

他难道不知道吗?

愚者先生没有说话。

奥黛丽的发丝以一个正在思考的频率晃动。即将翻到答案的渴求,难言的懊恼与不解,梦境将醒的茫然,等等,不一而足,霍尔家的小公主第一次品尝到如此复杂的味道——她甚至还没成年,但这不那么难以接受。她忽然明了自己会为愚者先生的消失而感到痛苦的真义。为自己,如果她连镜子这一脆弱的媒介也失去,或者借由任何桥梁都找不到入口,仿佛他只是世界为孩子孕育十七年的妄想;为他,如果他经历着所有人都不能承担的痛楚,甚至甘愿为此一睡不醒,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为了,如果……可是……她猜不到另一端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已听到了主人公将一去不回的凶兆。这是一个使她浑身麻痹的梦。幸而,她现在更关注另一件事情。她再一次屏住呼吸,小于正常社交距离地将耳朵贴在镜面上,心中默数:一、二……

数到十后,她直起身来,嘴角上扬十像素。说不出自己是更悲哀还是更快乐。

我听到了您的心跳声——奥黛丽如是宣布。愚者先生也是活着的。如今她触碰到了一切力量之下某种深刻的本质,神在她预言般的话语中倏然融化,由一种巨大的美德被重塑为人。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说过。奥黛丽可以心想事成。



附:假设这个世界里本不该和历史系大学生克莱恩·莫雷蒂相识的伦纳德·米切尔有一常玩失踪的旧友,纵然有逻辑上的bug,但绝不影响他循蛛丝马迹找到对方的决心,发誓该友就是入了土也要挖坟见尸,其毅力感动了上天,于是好巧不巧,一路摸至魔镜占卜,准备从今日开始笃信鬼神。我们知道,世界上总有点巧合的事情。

由于同人世界的不可抗力因素,电话又通到了诡秘家里。睡得迷迷糊糊的灵之虫忘了打码就抄起话筒。故出现以下事故:

*锅碗瓢盆惊天动地响了一通*伦纳德超级大惊失色,摇晃镜子发送窗口抖动:克莱恩你他妈说句话啊克莱恩!!

被惊醒的克莱恩大惊失色超级加倍(因为他是大学生所以可以定语后置):?!手一快挂了电话。世界和平了,可喜可贺。

评论(3)
热度(162)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初月溶痕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