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溶痕

希望你幸福

Teardrops

有许多时间线魔改、许多造谣和一些自由心证的水仙(原主x克)意味



你是我——对外呼吸的管道*——听到他咏叹调似的声音,克莱恩眼皮都不动一下,径直穿过餐厅里的人群,坐下来,等待自己的早餐。喉咙阵阵刺痛,囿于其中的呼吸冲破口鼻,每次吐息都像咽下带着腥味的水。这是冒险家昨天猎杀海盗不慎落水,没能及时处理湿衣服留下的后遗症。非凡者经过魔药改造后的身体本不应受困于普通的病痛,但是管他呢,克莱恩想。他顶着一张具有拜亚姆本土特色的脸,眼神飘到对面,在一道身影随之落座后才漠然地转动眼球,慢吞吞上移几寸,看到那张属于早已死去的克莱恩·莫雷蒂的脸庞。

从他太阳穴的孔洞中还可以看到翻涌的灰白色脑浆,这枚枪杀的伤口从很久之前就已不再流血,只有痂斑在旁人无心与这透明的身形重叠时簌簌掉落,和往日淤结的纯白年岁一起,封存于光芒笼罩的废墟之中。莫雷蒂满是书卷气的脸上凝固着惊愕的神色,目眦欲裂,全无血色,嘴唇一开一阖:你是克莱恩,我是周明瑞……少顷忽然灵动地一笑,换了个灵魂似的。泪如猩红的蜡,盘踞在微微凹陷的眼窝中,仿佛一只无目的羔羊。眼中积成沼泽,而迟迟不能落下。此刻他几乎悲悯地说:我的苦难只是你在阴雨天气作痛的幻肢。

你对我可真不公平。我死后只能够看着自己过日,而你不受任何影响。

克莱恩习以为常地撑着脸,移开视线。屡次出现的幻影偶尔扭曲、失真,膨胀着缠绕他。昨晚最严重的时候克莱恩头疼欲裂,被反复发作的晕眩和钝痛击倒在地,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湿漉漉的惨白衬衣蟒蛇似的死死勒住这具过于单薄的躯壳,隐隐的肉色泡在其中,像一碗发霉的奶油蘑菇汤。暴风雨之夜,克莱恩不断惊醒,昏昏入睡,魇在无典无故的噩梦,甚至无暇起身为自己掖好被角,遑论换上干净的衣物。雷霆、暴雨的怒斥,和翻天覆地的热烧,一同裹挟了这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人,跳进窗外汹涌的黑色海浪。

现在他退烧了,坐在餐厅最里处,等待一份简单的早餐。慷慨之城,香料群岛,奶与蜜同流的富饶之地。一盘烤鱼,缠上柠檬草或芭蕉叶,佐以特制蘸料,再加一份特亚纳果肉和一杯啤酒,这是每个来过拜亚姆的饕餮客都难以忘怀的美食。它不适合作为早餐。应该换成更加温和的口感,譬如一块泡软的面包,他在鲁恩吃过的那些食物。但在历经一场神恩般突兀的大病之后,他被沥干似的感到不安,低头望向流失的外壳和凝固的时间的余温,迫切想要吃下第一个跳进脑海的食物,透过它们,让事情浅蓝色的脉络回到掌心的纹路。

莫雷蒂也攀着他放空的目光看向门口。除了本地居民外,也有不少海盗穿梭其间,无恶不作者与竭力生活的人的神情没有区别,眉毛上扬,眼睛撑大,嘴角咧开时顶起两颊垂落的肉,暗黄脸庞因口腔中绽放的麦芽香味染上兴奋的颜色,那点弧度使每个人的餍足之情都透露出独属于拜亚姆的饱满。错落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交谈深入彼此,又稍纵即逝。与任何一个切实存在的神明无关,这是逝者在风暴之地进行异教徒狂欢的仪式选址,收纳所有生命的苦痛,使沉默的人们弯腰低头钻过死亡温热的掌心,第二日开怀大笑。

你喜欢这样的景象吗,莫雷蒂问,或者你更想念廷根?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到廷根这个单词,熟知它的人仿佛含咀了几个字节就会被其灼伤,更不用提不知故乡与归处的旅伴。克莱恩想:我当然都喜欢,说不定千万年之前也有人这样问过我是否想念老家。喜欢二字没有完整地在心里读出来,也怕被烫着一样。莫雷蒂继续说:那是个很好的地方,不是吗?世界上再不会有那样的理想乡,我感到的困难不过都是极甘极苦间无味的水滴。班森要以一份工资供一家人的支出,实在捉襟见肘,我背着他们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当班森问我需要多少钱时我告诉他下个月再交,没有说的是这个月的费用被我付清了,那时我是多么快乐。我切实地意识到一切都会有转机的,人们总这么对我说,小克莱恩,一切都会有转机的,收好它,今天为自己加餐一顿吧,递给我一块面包。是的,我毕业了,我即将去面试,成为大学讲师,和班森一起分担梅丽莎的学费,我们会有更好的生活,以后不再为生计愁眉苦脸,租一套邻近郊区的独栋房屋,各自成家,想到自己平凡但幸福的一生时齐声说出赞美女神。我愿意为了他们做一切,我比谁都期待新生活的到来,我是莫雷蒂家的次子。你是谁呢?

烤鱼被侍者端了上来。克莱恩又开始头痛了,在他还是周明瑞时也经常毫无缘由地头痛,拖着亚健康的身子,边加班边揉太阳穴。那些诸如头痛的小毛病没有病因和根治方案,每一次夜深发作,但可以忍,只要专注于手上的事就没关系,这是他的老朋友,他早就习惯了。曾几何时皎白的月光也飘在他的掌心,渗入肌理;如今成为一种愤怒的猩红,原初埋下的根茎刚刚开始抽条,仿佛眼角青紫淤血,使那些针扎般悠长的疼痛绵延至今。未能消化的果实则在落地时剥露出自己烂熟的内核,汩汩冒出同等鲜艳的红丝绸。也许他的头痛没有好过。也许是从昨天开始的。他很习惯这些,于是他专心致志地对付起早餐,拿起两根怪异的竹条状的餐具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饿,肠胃正在以蠕动无声抗议,排斥任何敢于冒犯的外来者,一旦有食物入腹就会毫不客气地抽痛起来,像是什么排异反应,或者是红对白的、生命对死亡的霸凌。但他还是吃了。他抿了一口啤酒。

莫雷蒂的声音皱起来,形容疲惫。你想要什么?你死过了,和我一样,哪怕你现在仍然坐在这里吐息,可和头上开了个洞的我毫无区别,我们死气沉沉,不断回头。你是否希望自己正在宴饮金杯中的复仇之酒?仇人的血液总是甘甜无比。可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希望他们好好的,你……你这个霸占了我……身体的……该死的……你该去死……克莱恩会将这一状况形容为卡机和蓝屏。莫雷蒂结结巴巴地说:你该去死……你想去死吗?

克莱恩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酸甜的果肉。还真是人工智慧生命,哲学且自我撕扯,追求人类最核心的问题。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究竟只是自己臆想满溢而出的余烬,还是掺杂了原主的执念,又或者两者兼具?如果这个莫雷蒂的确是原主的话,那么他应该拿班森和梅丽莎去试探,看他是否会因为逞口舌之快而宁愿向兄妹二人供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冒着破坏血亲生活的危险,换得一时嘴上得意。可惜本质再怎么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不明,他也没有神通广大的功夫飞回廷根托梦,闹鬼也得有基本法。

我会这样做吗,打着求证的幌子伤害他们?克莱恩问自己。没有声音回答他,但他到底没有这样做。我是谁?叫你什么都可以,但我当然是克莱恩——这个世界没有周明瑞这种名字的起法。或者古代化石,旧日的遗址,这些称呼并无不同,问一个无面人“你是谁”,那可真是找对人了。莫雷蒂顺势读到他的想法,瞪了他一眼,脸色一触即碎,像青鸡蛋。

塔罗会下午三点准时召开,为此他和莫雷蒂互相忍受了两天。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十分烦人的事,克莱恩第一天时对他说:我很高兴能有人和我说说话,得到莫雷蒂与不知情路人见他自言自语的微妙打量,大意为“他有病吧”和“他没病吧”。恰巧他因为突发情况连夜赶到海上活动,否则他没办法在贝克兰德的上流聚会中为莫雷蒂找到一个座位。今天暂时没有安排,吃完早餐就回房休息,下午开完塔罗会就赶回贝克兰德,继续富翁生涯。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等他从飞速运转的思绪中找回对现实身体的主导权,又开始用餐,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从前下班他就喜欢吃点宵夜,大部分时间和同事或朋友在家门口的大排档里吃烧烤,夏天时再备几瓶啤酒,客套式的喝一点;偶尔买桶泡面,两腿缩在座椅上边玩电脑边嗦,事后认命地手洗溅上油渍的T恤;有闲心时会特地绕路买一碗热粥,刚刚揭开,蒸腾的热气就在镜片上蒙一层白雾,舌尖烫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连着三四天都不敢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他不算完全意义的宅男,周末也会溜进巷子测评各路餐馆,以至于团建末了同事们都喊让小周带队,他可把这里能吃的都摸清了!附以哄堂大笑。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轻车熟路介绍起来。也有不少人说过自己吃东西看着很香,很下饭。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我也许正在当美食博主。那是好事,就像莫雷蒂追忆廷根一样。克莱恩咽下鱼肉,被刺划伤舌尖,铁锈味倏然弥漫。他嘶了一声。

莫雷蒂的台词还没完,他将手虚虚搭在克莱恩的手上,从下往上,深深望进克莱恩那双棕眼睛。他又回到了那副唱咏叹调的模样:我不知道名字的异乡人,你做得很好!到此为止,你都做得很好。你做过的最值得称赞的事情就是离开了我的家人,班森和梅丽莎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和一个怎样的恶魔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你这卑劣的杀人凶手!我将会生生世世地诅咒你,你去不了女神的神国,得不到黑暗的安宁,无论你行将就木或是年轻鲜活,我都将以我能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彼时连死亡都不是你的终点,因为你这个抢夺了他人生活的赝品只配苟延残喘,连最后的牵挂也只能是自欺欺人。

但是在此之前,去死吧,朋友,他诚恳地说,和我一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吧。然后再坠入永恒的深渊。

去死吧。这是一句轻松的话,任何人都能毫无障碍地把它作为咒语说出而不必负责,仿佛是一种诅咒,又像一个祝福。克莱恩平静地抬起手,直直穿过对方的手掌。他慢条斯理咽下最后一口早餐,边擦嘴边说:是吗,那听上去还不错。

……这时幻觉安静下来,用着阴晴不定的眼神凝视他,无声像一个意象。昨晚也是如此,一瞬闪电的空隙,另一个坐在床边的自己随着镜头的切换撞开风雨,见到克莱恩一时怔愣,便冷冰冰地扯扯嘴角,似乎要开口。

先闭嘴吧。克莱恩说,很抱歉最近太忙,我会找时间联系“月亮”的……这倒是几天来他第一次如此要求对方。他头晕脑胀,不小心磕碰到坚硬的床沿,简直眼冒金星,声音嘶哑又微弱。我正在遭受神罚呢,我在赎罪,安静一些吧,兴许第二天我就死了。你的仇恨总是先于言语,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在这之前……唉,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下,就今天一个晚上,也不行吗?尾音被暴烈的风暴所吞没,他想用力地咳嗽几声,拉动声带,结果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彻底失声了。克莱恩在心里做出一个摊手emoji,往印象中的方位望去,大有“看吧,都跟你说了”的意思。心中冒出几许接近报复的快意,几乎想笑,接着就被拖回病魔的漩涡。现在恰逢日出时分,光线借由面前的瓷盘反射,刺眼的纯白色瞬息间如一个太阳王朝,很快在热度里抖出波纹。仿佛昨夜黑影在克莱恩的视野摇晃,破碎,又重塑,成为一轮被涟漪撕扯的水中月。窗户吱嘎作响。浊浪滔天,风雨如晦,无光的、濒死的雨夜,没有红月,难以分辨梦和现实。死亡与永恒,蒸发而去,听上去还不错。这是昨夜。


根据克莱恩的观察,这个幻觉拥有两种形态,二者唯一的区别是是否明了周明瑞这一身份。知道的那个莫雷蒂会在愤怒与无助之余,也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寂寥,致使冷嘲热讽都变得憔悴。

昨夜克莱恩不知不觉地蜷缩起来,用膝盖顶住额头,不住发抖。那个莫雷蒂终于什么也没说,但在青色的闪电照亮视野时,克莱恩看到一双透明的手穿过自己,微微拱起,雪崩似的在小腹上躺下来,形成拥抱的前调。流泪或排汗的墙壁、窗户、地板、被湿气抛至风暴之眼的房间、如梦似幻的另一个身形,全部呈现疾病的形状,从桌面散落到门口。他将自己作为一件衣服折叠起来,愈收愈紧,抱紧自身的一团光亮,疼痛抱紧疼痛,徒留弯曲的呻吟在狂风中抽搐不止,如同趋近癫狂的腹泻;第二天取代这场欢庆的又是一个冷峻的他,字字诛心,没有任何人记录下那双手的重量与温度。那双手飞出旧日的絮语,拥有交叠的错觉。克莱恩回到房间,拉上窗帘。

他坐在床边,莫雷蒂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似乎一时不打算开口。这个姿势让伤口裸露无余。那些内容物像是玻璃火山里的玻璃熔浆,多出几分对眼下赘余的无害感。而胸腔的心脏犹在有力地搏动,两种频率逐步共鸣,一寸一寸抬高叩问之音,大学生初次拨动陌生的转轮时也曾发出这种声响。晴天渐渐有了端倪,阳光如一张拖网,笼罩在城邦与海面之上,前者偎着时代咬啮的齿轮,后者爪痕新鲜,波浪折叠,是个出海的好天气。幻觉也有心跳?克莱恩不动声色扫视一遍房间,移动到书桌前,看见一盘麻婆豆腐。

黑发里夹杂着些许银丝的中年男人和留着齐耳短发、年近半百的女人坐在桌边,面目有些模糊,依稀能看出正在微笑。桌上摆了不少家常菜,几乎全是周明瑞爱吃的口味,父亲以记忆中的大嗓门谈论起工作和同事,母亲不时点头,偶尔给他夹菜。

克莱恩有些意外地眨眨眼。这是根据他的印象而生成的一场幻境,也因为时间过于久远,就连横亘于眼前的场景都变得陌生,五官亟待填满。他已经记不清爸妈的脸了。没关系,没有什么是一个占卜解决不了的,如果还不行,那就梦境占卜——但他甚至遗忘了爸妈的脸。

女人转过头来招呼他:明瑞,吃啊。妈妈特地给你做的。

这算是近乡情怯吗?莫雷蒂同样转过头,带着一种讥诮的体贴反问。周身缭绕的景象随着他的脚步越走越具体了,撬动慈悲的时间,回到他记忆中完整无缺的家。妈……他叫一声,在对面落座,眼神犹如暴露在外的神经,令人不敢触碰。

女人给他夹来一筷子菜。我已经吃过了,克莱恩坐在原地,无声地说。莫雷蒂欣然笑纳,对此他现在不太确定这是莫雷蒂以牙还牙的报复,还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也许想要接住那口饭菜的人是他自己,无需借助幻觉拐弯抹角地暗示。谁都不比谁处境更好啊。他们被作为一对已镂空的果实互相碰撞,发出的闷声使人以为核仁仍然丰满,没有咬开果壳。在有所倾心的关注之后,莫雷蒂渐渐放下碗筷,表情变得默然,许久才问:你怎么不过来呢?

克莱恩答非所问:我头痛。

你分明也向往着团聚,和我一样。莫雷蒂不愿放过他,沉默的气力已在昨夜深黑的暴风雨中耗尽。女神有向你许诺光荣与福祉,使你死心塌地,甘愿苟活于世吗?祂是否知晓你的源头?或许洁净,澄澈,但在并入其他支流时就变得恶臭难忍,污浊不堪。女神什么都知道。你是惧怕祂垂睫时不变的威能,才逃到波涛之上,指望借此逃避一个入侵者应得的审判。途中克莱恩大逆不道地想:在这之前我是无神论者。

他历数罪行,颇有些忧郁地说:你啊,只有我还熟稔你的一切罪状。略显亲昵的口吻让克莱恩想到“深柜”一词。目前已知的所有语言体系中都没有这一词组,所以克莱恩在里面嵌入中文,显得生硬,似乎下巴长出一根胡茬。他借小丑能力控制住表情,摆出灰雾上那副任何交谈都不能引起祂的垂青的模样,不予回答。

你为什么不向我们走来呢?还是说这只是一场致幻的英雄梦,不足以让你驻足?你也知道这只是假的吗?莫雷蒂的叹息比克莱恩更为悠长,仿佛悬于头顶的琴弦拨动时如荚果爆裂的余音,久久盘旋。恻隐与荒野的主人,你为什么要给旁人留下足以批判可悲的余地?为什么等待灾难,而非获救?那真不是一件好事。

许多问句,一座无尽的思绪阴魂不散地降临。克莱恩先想:我正在自救呢;很快也能简单地想:管他呢。

你该听听我说话的。

如果只剩下“去死”的话,那还是算了……

旧日的平凡时光逐渐隐没于显现的现实背后,这段被驯化的历史和灰雾无异,升腾时足以遮住人们的面孔,却不能真的停留在眼前,只消抬手,就忙于流失,没有实感。现在不会有人叫他明瑞了,克莱恩简直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还没有死。

莫雷蒂摸了摸太阳穴上的伤疤:这也不算吗?那么还应该加上胸口的洞,站在这样一个麦田怪圈里,和你说话。如果不愿意听我开口的话,就由你来抛出一个新话题吧。

是吗……克莱恩张了张嘴,慢慢地:政府改革了,可以通过考试进入政府工作,而班森一直在努力自学文法和古典课程。

莫雷蒂沉默很久,就在克莱恩以为他已经无风自散时,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他会考上的。卷毛狒狒坐在他们的位子上都会做出比现在英明多的选择,班森一直这样认为。我也不觉得班森会输给这些愚蠢的家伙们。

克莱恩耳畔突然爆发一阵哄笑。小周对这一条最熟了。他吃东西就让人很有食欲啊。让小周带我们走。你又头痛了?一会儿下班了去吃夜宵吧,我请客。明瑞什么时候回家看看?你爸就那个性子,你还不懂吗……吃啊小周,别客气。吃啊。吃。众人形状各异的声线密密织出一张温情之网,合出一双嘴唇,不知从哪个掌心飞越而出,又朝周明瑞劈头盖脸如冷水浇来。克莱恩在笑声边缘附和地点头赞同,仿佛硬生生吃下这些,露出微笑。是啊,是这样,他当然会的。

莫雷蒂抬起眼睛,看他,用一种怪异的腔调说:……不要这样笑了。你知道吗?你应该再预约一次“正义”小姐。听上去像是将几个故事硬生生缝合在一起。现在的他知道周明瑞的存在。

是的,也许我应该再预约一次“正义”小姐,这是潜意识的求救。克莱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此条列在借心魇蜡烛的待办清单之后。

莫雷蒂的声音变得温和了,折断似的,一截一截抛下。你已经知道我究竟是谁了,对吗?虽然我的认知与立场也扑朔迷离,无论如何,我的一部分同样归属于你,从我作为幻视出现时你就知道我的本质。我的存在正在泄露那些你不曾诉诸于言语的、从身上碎屑状不断溢出的事物,像羊犊般温顺地生长,像瘟疫般野蛮地蔓延,你压抑也好,可以掩饰或无视,无论如何,我们都像身陷泥沼那样,注定被其吞没。要想阻止这难以逆转的历程,只有静待另一类阴影翻涌而来。就像命运。行至尽头时,你也许就不会再夹在情感和真实的矛盾之中不可脱身了,哪怕走尽你应走的路后是否拥有尽头,能否迎来安眠,这一切还是不定数。

我早就知道你究竟是谁了。克莱恩沉静地看着他,看着自己,这一切,我也知道了。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莫雷蒂的眼睛像昨夜那双透明的手,似乎穿过他的身体。

克莱恩动动嘴角:“我能做什么呢?”

血泪终于从眼廓里流下了。莫雷蒂说:我想回家。你难道不想再看看他们吗?

克莱恩反而真的笑起来:我刚刚不是已经看过他们了吗?

莫雷蒂张张嘴。他是童话中跳出的反派,所有文学里游荡的灰色幽灵,索命般飘浮。片刻后他才说出话:……所以,你是周明瑞,我是克莱恩……随即便被克莱恩打断:想多了,他们都是我;莫雷蒂也是我。此时他才是真正遗落时代、无法往生的幽灵,面对妄想也不落下风。而莫雷蒂,流眼泪的圣徒,感到每一滴重逾千均,渐渐铸作坚不可摧的藩篱。

他叫道:克莱恩……

克莱恩走向灰雾深处,走向那通往天国般的光之阶梯。比起空间的距离,时间的阻隔更加让人绝望。一直以来,我不愿和这个世界有过多的情感牵扯,也不愿建立一段要求稳定、不负责任的关系,那是因为回家才是我一直以来的终极目标。现在这个世界变得一团糟了,我的故乡也相差不远。我能做什么呢,我还能往哪里去呢?之后我可能会有一个答案,但我现在……想给自己留一点迷茫的时间,我需要消化一下,再……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也是我自救的一部分。

克莱恩一步步走上巨人所属般的阶梯,脚步声在偌大的神秘空间中庄严地回荡。情绪的涌现就像接近失控时层层叠叠浮现的诸多面孔,或熟悉或陌生,但我没有一一叫出它们的欲望,就连现在,我也一句话都不想说。任何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都变得让人很累、很累,连手指都不想抬起来。很快,它们消失的速度更甚于追忆往事的失落,我渐渐感觉不到它们了,而变得像一堆堪堪维持在枯枝形状的碎屑,目之所及,全都是灰白色的假象。我很累,累到无法像往常那样,详细地剖析这种沼泽,只能任由它们软泥般淹过我的全身。今天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兴许梦游的人也有这样的感受,全部都……全靠本能一样。说实话,有点搞笑。我应该笑的,哭也可以,但我没有力气了。

克莱恩看到了那扇略显青黑的灿烂光门,它由许多光球叠加而成,光球则源于环抱成团的扭曲蠕虫。昨天还是前天,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直觉好像都在阻止我晋升后立刻去查看一样,当然,这只是个玩笑。我牵住戴莉女士的手,在戏剧末尾旋转,落下的沉黑幕布将我吞没。舞台中央的聚光灯足以撕碎所有被推上场的演员。吞下魔药后我大概发出了惨叫,也可能只发生在精神层面,如此空旷的广场,乃至全世界,都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孤独与恐慌险些将我整个推翻,甚至不敢再思考,它的回声被困在我一个人的身体里,毫无疑问,那是濒死之感。等到那种蚁虫侵蚀灵魂般的锐痛终于渐渐消退时,我听到热烈的掌声。

光门上垂落根根黑涩的细线,它们悬挂着……

克莱恩静静地凝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浑身脱力,摔了下来。

今天是周一,属于大地母神的一天,新一轮繁荣和枯败的起始,但它更多的掩藏在无数絮语与耳鸣中升腾的灰白雾气,坐落一座恢宏雄伟的神殿,深处蔓延向长阶尽头缓缓摇曳的光茧群。对过往的怀念和过往本身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从干瘪的眼睑到满是死皮的嘴唇,使他疲惫不已,沉沉睡去——莫雷蒂在床边躺下,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克莱恩没有打扰他,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两点四十五分。时间在拨开那些凝聚的灰云之后近乎毫无意义,仅仅是一次交谈,就已经过去了一整个上午。诡法师的脸上冒出起伏的肉芽,两尊面容一致的塑像一站一睡地如此对峙,只要交叠起来,姿态就犹如牧羊女和他膝上安眠的黑羊。

克莱恩站在窗边,熟稔地布下灵性之墙,逆走四步。

穿过难以忍受的胀痛与呢喃低语,克莱恩坐在二十二张高背椅的青铜长桌上首,俯视着缓缓流动的雾气,一切都是如此,古老得不容撼动,似乎已在此处存在了千百余年。他伸出右手,以灵性触碰那些眼睛一般的深红星辰,和它们构造无形的联系,它们或远或近,永远静寂无声,看上去像是镶嵌在肌肤中的血色液滴。他又开始无止境地头痛。崭新的指针归复正位,这一次将由克莱恩自己读出最终的时刻;愚者先生……爆发而出的红色光芒在同时吞没许多人。灰雾中潜伏无数苍白如纸的手无不热烈地倾倒,向他递来一把猩红的刀。


*原句出自《鳄鱼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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